天津日报记者 张洁巨牛盈
前不久,由天津评剧院创排的大型史诗评剧《红高粱》亮相武清影剧院。该剧改编自莫言小说《红高粱》,由贾璐编剧,张曼君执导,曾昭娟、孙路阳等主演,以九儿和十八刀的爱恨情仇为主线,讲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山东高密农民敢作敢为的自由精神,呈现了一个保家卫国的故事。
剧中九儿的扮演者曾昭娟是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,她傲立评剧舞台四十余载,两度荣膺中国戏剧梅花奖,以《凤阳情》《赵锦棠》《革命家庭》《保龙山》等多部作品,融合传统审美与现代视野,将评剧从声腔之美推向了人物塑造的艺术高度。接受采访时,她娓娓讲述了人生故事,也道出了内心的渴望——躬身传承,让评剧的血脉持续滚烫,舞台光芒永不熄灭。
参加中国艺术节
拜入花淑兰门下
岁月悄然改变了曾昭娟的容颜,但一谈到舞台,她的眼底立即闪耀出孩子般的兴奋与真诚。“我从小爱唱歌跳舞,一直是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员,对舞台近乎痴迷,每次登台表演的前一天,都兴奋得睡不着觉。”
1981年的一天,贴在电线杆上的汉沽评剧团招生广告引起了曾昭娟的注意,这个对评剧一无所知的女孩,仅凭“可以上台表演”的纯粹向往,便决定赴考。三百余名竞争者皆唱戏曲唱段,唯独她唱了一首歌,没想到却赢得了评委老师的交口称赞:“这嗓子是上天赐给评剧的美玉啊!”剧团领导当即让主演袁素珍教曾昭娟一段评剧,是《卷席筒》大悲调的一段,曾昭娟唱得有模有样。
当录取通知书翩然而至,换来的却是父亲的震怒。作为铁路工人的父亲早已为成绩优异的女儿规划好医生的职业。面对家庭的强烈反对,一向温顺乖巧的曾昭娟展现出惊人的决绝,她悄悄带走了户口本,又在录取后承受着“断绝父女关系”的威胁,暗下决心:“我一定要唱戏,要唱到最好,做最好的演员,让父亲以我为荣。”
接触越深,曾昭娟越喜欢评剧。语言与音乐的双重魅力,构筑起评剧独特的审美体系。北方方言的灵活运用,使念白如市井闲谈般鲜活生动,唐山话的浑厚、北京话的爽利、天津话的俏皮在舞台上交织成一幅幅地域风情画。演唱方面,对民歌、皮影戏等民间音乐的吸收转化,造就了评剧旋律特有的舒展流畅。
汉沽评剧团全年无休,365天之内,竟要登台唱170余场戏。寒冬腊月的乡村大棚剧场,寒风如刀割面,张开嘴就呼出热气,眼睫毛能结冰。为保舞台形象完美,曾昭娟独创“曾式保温法”:塑料布裹腿、塑料袋套脚,再罩上单薄的戏装。同事们心疼劝阻:“穷乡僻壤的观众,哪看得出差别?里面多穿点没什么!”她却说:“舞台就是舞台,无论是人民大会堂还是村里的土台子,演员永远不能怠慢观众。”
1987年,第一届中国艺术节期间,汉沽评剧团携《珍珠案》亮相,台底下坐着一位特殊的观众——评剧花派创始人花淑兰。落幕后,当时天津市的相关领导向花淑兰推荐曾昭娟,请老艺术家收下这个学生。花淑兰欣然应允。这次拜师不仅缔结了师徒之契,更延续了一段胜似母女的深情厚谊。
回忆与师父初次合作,曾昭娟难掩激动:“我们排演评剧《半把剪刀》,正是三伏天,排练厅没有空调,师父的头发特别浓密,每次做完示范动作都是满头大汗,得抬手把头发撩起来,晾一晾。这么多年,每次想到她的这个动作,我心里都会抽搐一下。”
“师父对我说,一定要扎根天津,长成参天大树。她教会我的不仅是唱腔、身段巨牛盈,更是做人的道理。这份情义,我要用一辈子去传承。”曾昭娟说。
1990年,曾昭娟加入天津评剧院。当观众惊叹她与花淑兰的神似,当诸多全国性演出邀约纷至沓来,她却陷入思考:“赞誉之下,决不能就此止步。”随着视野的拓展与阅历的增长,一个强烈的愿望在她心中萌发——创作真正属于自己的原创作品,将艺术潜能推向极致,回报恩师。
观摩过张曼君导演的几部先锋之作后,曾昭娟的内心受到冲击:“那些作品好像火种一般点燃了我,一定要请她为我量身定制一台戏!”经多方寻觅与反复推敲,《凤阳情》成为开启曾昭娟全新艺术征程的钥匙,更奠定了此后数十年她“守正创新”的艺术基调。
在这部评剧中,大脚皇后马秀英从少女到暮年的生命跨度,被曾昭娟拆解为四个鲜明的表演阶段:花旦的灵动、刀马旦的飒爽、青衣的端庄、老旦的苍劲,层层递进间,呈现出丰满的人物形象。尤其是演绎18岁马秀英时的载歌载舞,打破了传统戏曲的壁垒,让角色的青春活力如清泉般奔涌而出。2002年,在唐山,天津评剧院的《凤阳情》参加了第三届中国评剧艺术节,荣获优秀剧目奖。
但命运总爱在人生最绚烂处投下阴影。2003年,正当曾昭娟的艺术事业攀上新高峰时,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一切戛然而止。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中国戏剧梅花奖创办20周年大型演出活动中,她不慎摔伤,股骨颈骨折的诊断书如同判决书,医生甚至断言:她的舞台生涯将就此终结。这让曾昭娟万念俱灰,每日以泪洗面,对她而言,不能上台唱戏就像天塌地陷,生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。
挑战自我排演新剧
打造精品《凤阳情》
幸好手术成功,为曾昭娟保留了一线希望。四个月之后,当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排练场,看到迎面展开的横幅上赫然印着“向曾昭娟学习,以精品意识打造《凤阳情》”几个大字时,内心激动不已。
《凤阳情》载歌载舞的场面对尚在康复期的曾昭娟而言无异于噩梦。每次蹲起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,终于在某个崩溃的夜晚,她对送自己回家的同事哭喊:“明天不要来接我了!我唱不了了……”
但是第二天,她倔强的身影又准时出现在排练场上。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?她说:“是责任心,是对艺术的理想。”她咬牙闯过外人难以想象的一道道关隘,带着满身伤痛参加了一次次展演。
曾昭娟将蜕变归功于一部部作品的淬炼。初登舞台时,天赋异禀的好嗓子曾是她的标签,但随着艺术认知不断深化,她逐渐意识到,“声腔只是舟楫,人物才是彼岸”。排演《寄印传奇》时,导演要求她将冷月芳这个见惯世态炎凉的当铺老板娘,打磨到“精明算计与人性温度”并存的复杂层次;到了《赵锦棠》时,她大胆突破传统唱腔范式,在“磨坊”一折中,采用吟唱式处理,将妻子对丈夫的绵长思念化作绵柔之音,收获了业内人士的赞誉;从艺40周年之际排演《革命家庭》,张曼君导演则用“丢盔卸甲”四个字为她指点迷津,让她顿悟。
面对《寄印传奇》与《金娥》这类讲清代故事的戏,没有水袖这一传统戏曲的灵魂道具,团队便另辟蹊径,在无数次尝试中淬炼出适配清代服饰的“四功五法”表演体系。剧中服装造型既精准还原了清代女性的风韵,又大胆突破了评剧固有的范式,为剧种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。
《赵锦棠》这部脱胎自《朱痕记》的作品,保留了花派的经典唱段,也进行了情节的梳理和人物形象的深化。表演上,他们特意邀请京剧、昆曲老师编排动作,将京昆程式化的形体表演融入评剧,并且每个动作、每处身段都有生活依据。京昆与评剧相互嫁接、融合巨牛盈,既规避了一些地方戏“泛京昆化”的问题,又张扬了评剧“接地气、聚人气”的个性精神。
曾昭娟说:“评剧根植于民间,百年前,评剧鼻祖成兆才将滦县真实案件‘杨三姐告状’搬上舞台时,尚未审结的悬案因戏剧的传播形成了舆论浪潮,这也让评剧从诞生起便自带现实关怀的锋芒。而《刘巧儿》《花为媒》等经典剧目,更以百姓柴米油盐的烟火故事,织就了一张张连接舞台与生活的共情网络。”
曾昭娟把最美的时光都留给了舞台,以匠心雕琢出多部风格迥异的代表剧目。她与评剧魂梦相系,血肉相连,她把对评剧的赤诚融入作品,将评剧艺术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。
《红高粱》赢得莫言喝彩
与郭德纲携手带火评剧
创作现代戏《革命家庭》,主创团队前前后后修改了三十多遍剧本。曾昭娟说:“剧本是一剧之本,字字句句都得掰开了、揉碎了琢磨。”而唱腔的创作,更是一场与自我较劲的修行。她至今记得最后一场快板带来的挑战:“有一次练到嘴部肌肉痉挛,舌头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。”鼓师和琴师心疼地劝阻:“昭娟,歇歇吧!”但她明白,一段唱腔若没唱够一千遍,是没有底气拿给观众看的。
《革命家庭》的人物塑造也是亮点。女主人公方承这一形象如静水深流,既抑制内心的悲愤,又传递出坚定的革命信念。“狱中母子相见”这一场重头戏,曾昭娟直抒胸臆,表现出了人物内心对敌人的满腔痛恨,让观众不禁为之动容。
现代戏《红高粱》则呈现了另一种艺术光谱。最初,九儿这个角色给曾昭娟带来了很大压力,她说:“当时很多人都带着审视的目光,好奇我能否演好这个头盘发髻、身着大红袄绿棉裤的村野少女。”
这种质疑激发了曾昭娟的创作欲望,她坚守“重角色,不炫技”的艺术信条,努力挖掘人物的复杂性格:“九儿绝非简单的村姑,而是一个如高粱酒一般火辣奔放的女性,她敢爱敢恨,以柔弱之躯唤醒民众的抗争意识,那份英雄气概令人回味无穷。九儿身上存在着亦刚亦柔的双重对话——有从容赴死的决绝,也有对生活与家园的眷恋。”
最让曾昭娟难忘的是当初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。《红高粱》原著作者莫言早早到场,并在观演过程中频频带头鼓掌。演出结束,莫言难掩激动之情,对大家说:“天津的艺术家们耗费多年心血,将个人对作品的理解融入剧中,塑造出了与影视、舞剧迥异的评剧版九儿!”曾昭娟知道,他们大家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了。
在艺术合作方面,曾昭娟也作出了大胆的尝试。她与郭德纲跨界携手,初次合作评剧《打狗劝夫》,以古装喜剧为载体,将相声艺术的诙谐灵动与评剧唱腔的婉转跌宕巧妙地融合起来。这场跨越曲种的对话,不仅点燃了剧场内的热烈氛围,更在网络上引起热议,让传统评剧成功吸引了大批年轻观众。
之后曾昭娟与郭德纲再度合作的《保龙山》,则将这种创新推向了新高度。该剧会集了京剧名家奚中路、石晓亮,河北梆子银派传人王少华,京剧武生王大兴,“网红”罗真等演员,三个多小时的演出,传统戏曲的“唱念做打”穿插了令人捧腹的相声“现挂”互动,形成了传统与现代、程式化与即兴创作的奇妙共振。
曾昭娟说:“当下是推动戏曲转型的关键期,我们希望能打破艺术门类的壁垒,让评剧既保持传统韵味,又穿上时尚的新衣。保持传统不等于墨守成规,而是要在坚守中寻找创新的支点,守护艺术风范的同时,也要拥抱流量的传播规律,这是一条值得我们去努力探索的艺术之路。”
站在舞台上,曾昭娟常想起师父教导她的话:“评剧是踩着老百姓的脚印长大的。”这句话如同灯塔,指引她走入艺术殿堂。每一次角色塑造都是一次挑战,每一个创新尝试都是对传统的致敬。正如曾昭娟所言:“评剧就像我的母亲,我要让她保有血脉的醇厚,绽放出新的华彩。”这份执着与热爱,正是中国戏曲生生不息的力量源泉。
曾昭娟访谈
唱评剧四十四年
对艺术敬畏如初
记者:天津评剧院排演了很多原创剧目,您觉得这些新剧目与传统剧目最大的不同是什么?
曾昭娟:传统剧目是有标杆可依的,我们只需潜心继承;原创剧目则是从无到有的孕育,这个过程实在太煎熬了,可能每一个创作者都能体会到其中的艰辛。但是,唯有让传统戏曲与生活更紧密地联结起来,才能激活其内在的生命力。戏曲就像一棵大树,根须深深扎进传统的土壤,枝叶却要向着时代的阳光伸展。
记者:自1981年从艺至今,舞台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?
曾昭娟:我从艺四十四年,越来越明白,我是从哪里来,要到哪里去,我为了谁,我属于谁。在我心里,舞台是一个神圣的地方,观众永远是我的衣食父母。我对舞台敬畏如初,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在艺术上成熟了而有丝毫懈怠。每一次大幕拉开,都是我的朝圣之旅。
记者:您如何理解“守正创新”?
曾昭娟:对戏曲人而言,守正是根基,必须先扎扎实实地守住剧种的精髓与传统,在此前提下,再对艺术表现进行合理的创新。唯有如此,创作出的作品才能经得起推敲,耐得住琢磨,赢得观众的认可和支持。从传承角度来说,师父花淑兰教学时,从眼神身段到气口劲头,甚至某个特定情境下的细微表情,都会亲自做示范。我也延续了她的方法,认认真真、毫无保留地把艺术传授给弟子们。我对评剧艺术探索的脚步不会停歇,希望能为评剧的发展开辟出新的路径,助力天津评剧院的年轻演员们,让他们更有底气、更有自信地接过天津评剧院的接力棒。
记者:在您看来,传统戏曲的未来会走向何方?
曾昭娟:中国戏曲是当之无愧的艺术瑰宝。就当下发展态势而言,虽然我们遇到了很多困难——人才荒更显紧迫,优秀编剧稀缺导致剧本创新乏力,演奏员青黄不接制约音乐呈现巨牛盈,演员微薄的收入让年轻人望而却步,但是,我对评剧的前景仍持乐观态度。因为我发现,越来越多的年轻观众走进剧场,成为戏迷,这便是最直接的活力。只要我们在专业领域持续精进技艺、打磨作品,同时紧跟时代步伐,使用好新媒体,拓宽传播路径,这门古老的艺术就会在传承中焕发出更持久的生命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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